守心、煉心、發廣大心:專訪琉璃工房創辦人張毅、楊惠姍

文:羅佩明 圖:Tim Liu(部分照片由琉璃工房提供)| 2018-12-05

從電影製作、琉璃創作到經營一個國際知名的藝術品牌,張毅與楊惠姍夫婦攜手走過了三十多個寒暑,期間曾經歷不少考驗,但二人一直守住初心,堅持到底。
從電影製作、琉璃創作到經營一個國際知名的藝術品牌,張毅與楊惠姍夫婦攜手走過了三十多個寒暑,期間曾經歷不少考驗,但二人一直守住初心,堅持到底。

接觸張毅和楊惠姍的作品,始於1984年的一部電影《玉卿嫂》。當年二人首次合作,憑著流麗的影像與精湛的演技,把白先勇筆下的小說人物活現於銀幕,給觀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。翌年,他們再度攜手,以《我這樣過了一生》勇奪金馬獎及亞太影展多個獎項,事業可謂如日中天。然而,這兩位炙手可熱的影壇紅人,卻偏偏選擇在事業高峰期急流勇退,創辦琉璃工房從事琉璃創作,那份決心和勇氣,著實令人佩服。

承傳文化 復興藝術

從電影工作者搖身一變成為琉璃藝術家,並藉著琉璃創作傳達他們相信的理念,張毅與楊惠姍這對好拍檔、好伴侶,不知不覺已在這段路上走過了三十多個寒暑。期間二人雖經歷過不少困難和考驗,但一直迎難而上,沒有放棄,為的就是要守住一顆初心。「剛開始的時候,我和惠姍都很清楚我們要做甚麼,也知道為甚麼要這樣做。對於琉璃創作,我們有很多希望和期待,更重要的是,我們兩個人都承諾要做這件事,沒有任何退轉。」張毅如是說。

張老師坦言,他和楊老師對做琉璃都抱有很大寄望,那就是要「永遠創造有益人心的作品」。為了成立琉璃工房,兩人更押上了人生一次極大的賭注,包括把自己及家人的房子全部抵押,甚至負債達七千五百多萬台幣。「我們總覺得這是對於中國歷史文化的重新探討,儘管開始時對琉璃所知不多,卻很嚮往去做這件事。」

雖說是嚮往,但歸根究柢,不能不提到這種探索出於一份不安。張毅解釋道﹕「中國有五千年文化,但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,似乎沒有體現出來。我小時候已察覺到,很多價值觀和道德觀念,在貧困的環境下,常常被人忘掉。大家都告訴你,有錢趕快賺,有道德或沒道德,那就不管了。」他續說﹕「舉個例子,小時候上公共汽車,車上有個標尺,注明身高不到120公分不用買票,可是我個子很高,早就超過120公分。父母不想付錢,就叫我蹲低一點,這令我覺得很羞恥。即使後來在學校、在社會,也會發現類似的問題。」

同樣地,從事電影工作,也令張毅感到不安。「我們都擔心,今天拍完了這部片子,還有沒有下一部?當演員的,更害怕年華老去,每天照鏡子都有一種無形壓力。」水銀燈下那個花花世界,儘管是打造夢想的工場,但看在張導演眼裏,依然若有所失。畢竟,他追求的,並不單純是鎂光燈與掌聲的加持。「對我而言,電影不光是娛樂,還背負著一種社會責任,但似乎沒有人想這個問題。你去跟老闆說這個,他更會覺得你是神經病。」

誠然,中國雖擁有悠久的歷史與深厚的文化,但經過千百年來的歲月洗禮,許多東西已蕩然無存。張毅直言,在日本,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到一座九百年的寺廟、一家三百年的食店,甚至是做了十四代的陶瓷家族。反觀台灣,很多舊建築都已拆掉,想找一座八十年的老房子也不容易。「為何日本人那麼尊重他們的歷史傳統?為甚麼我們不行?」這都是他經常提出的問題。

正是數十年來如此種種的體驗,促使張毅決心離開影壇,與楊惠姍一起創辦琉璃工房,期望藉著復興中國琉璃藝術,做一些有利於文化承傳的事。回想當年,憶起初心,楊惠姍也覺一切似是早有安排。「我曾經聽他說,他二十七歲那年第一次到日本,看到日本人的生活秩序與文化傳統,就忍不住哭了。當時我不太理解為何他有這樣強烈的感受,後來才明白,正因為他看到別人的好,就更覺自己的不足。也就是說,早在他二十七歲那年,已經種下這顆種子,後來種子慢慢萌芽生長,最後就成為了琉璃工房。」

張毅直言,當初決心離開影壇,與楊惠姍一同創立琉璃工房,是希望藉著琉璃創作做一些有益人心、有利文化承傳的事。
張毅直言,當初決心離開影壇,與楊惠姍一同創立琉璃工房,是希望藉著琉璃創作做一些有益人心、有利文化承傳的事。

捨九守一 堅持到底

投身於一個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行業,由零開始,過程有多艱巨,可想而知。楊惠姍不諱言,起初她和張毅對琉璃真的一無所知,只是抱著一腔熱誠去開展這個事業。當時,二人特意選擇以最複雜的脫蠟鑄造法(Pâte de verre)去製作琉璃,目的就是為了將這種在中國失傳已久的技法,從西方帶回華人世界。他們還不惜工本,買下了一座很大的窯爐,結果卻發現,自己連窯爐的電錶都看不懂,甚至開關在哪裏也不曉得。

楊惠姍認為,智慧需要一點一滴的累積。每天了解多一點,罣礙就會少一點。
楊惠姍認為,智慧需要一點一滴的累積。每天了解多一點,罣礙就會少一點。

楊老師回憶道﹕「剛開始做琉璃的時候,每天都是災難,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難題,連爐子都燒掉了好幾個,但不知為何,那段時間我們都很快樂。在摸索的過程中,雖然遇到很多挫敗,但偶爾也有新的發現、新的可能。只要全心全意去尋求答案,就不會計較其他。」心無旁騖,不為挫折所牽絆,自能排除萬難,勇往直前。「有一句說話,叫『捨九守一』,意思是你要捨掉很多東西,包括自我矛盾、障礙、困難、混沌、不安等等,才能守住你唯一的目標。要是捨不掉這些東西,你那個『一』就會守不住。」

毫無疑問,張毅與楊惠姍的那個「一」,就是創造有益人心的作品。正因如此,無論面臨多少考驗,他們最終也能把所有的不安轉化為動力。「過程中遇到的所有狀況,你都要接受。所謂接受,就是繼續走下去,尋找你想要的答案。接受了,你反而不會害怕。」

楊惠姍表示,她和張毅一開始就許下承諾,必須堅持到底。「我們知道過程中一定會遇到很多難題,因為我們都不懂。所以大家早就說好,不能輕言放棄。就是這麼一句話,此後我們就沒再談過這個問題。」兩個人,一條心,為共同的目標努力奮鬥。也許,這就是推動他們迎難而上的最大力量。「當兩個人走在一起,那力量是很大的。我們只需要守住一個原則,就是不能抱怨。抱怨沒有用,只會浪費時間。與其抱怨,不如用同等的時間去想方設法、去找機會。」

不放棄,不抱怨,聽來都是非常顯淺的道理,但要付諸實行,卻不容易。說到底,人非草木,面對困境總會沮喪。一旦情緒生起,又能如何克服心魔?

累積智慧 放大心量

楊惠姍認為,要戰勝情緒,就得靠智慧的累積。「智,就是每天知多一點點。當你每天了解多一點,你的罣礙就會少一點,人也會開心一點。」別小看這一點一滴的累積,最終它會成為你的智慧,讓你的心變得安穩。「學而有見,就是覺;逐漸累積,就有悟。悟者,吾心也。當智慧進入了你的心,與它融為一體,你就會知道甚麼該做,甚麼不該做,再沒有疑惑。生命中有太多選擇,假如花太多時間於自我矛盾的取捨,轉眼間一輩子就過去了。所以我們要守住目標,把所有能量都灌注於這一個點。」

《金剛經》有云﹕「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」。楊惠珊創作的《無相無無相》系列,正是通過琉璃裡的氣泡與造像,詮譯此一佛教義理。(Liuligongfang: 萬相唯一心)
《金剛經》有云﹕「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」。楊惠珊創作的《無相無無相》系列,正是通過琉璃裡的氣泡與造像,詮譯此一佛教義理。(Liuligongfang: 萬相唯一心)

《華嚴經》有云﹕「一切唯心造。」說到守心,要守的其實又是甚麼?「一個『心』字,能引伸出很多意思。兩個人相愛,那是愛心;對於事業,我們要有信心。同時更要有歡喜心,多做利益眾生的事情;有菩提心,希望自己更有智慧。當然,還有我們的初心,也就是最初定下的目標,『守一』的那個『一』。」楊惠姍闡釋道。

她更不忘提醒我們,守心之餘,還要把心量放大。「我常說『開心』很重要。只要打開你的心,就能利益眾生。『開心』是一種很大的能量,那種磁場能感染他人,就像蝴蝶效應,可以無限拓大。我開心時,別人也會開心。」楊老師不否認她也有情緒,但每當情緒生起時,她就會馬上想到植根於心中的種種智慧。「佛敎所說的『聞思修』,意思就是把聽到的東西加以思考,然後付諸實行。如果你無法做到最後的那個『修』,前面那些都沒有意義。假如不能把學到的智慧應用在生活之上,那就等於白費了。」

守心、開心無疑是開啟幸福之門的鑰匙,但縱觀現今世界,雖然物質越來越豐盛,科技越來越進步,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反而變得疏離。現代人的心靈都很脆弱,患上抑鬱症的人不計其數,甚至小孩子也會因情緒問題而輕生。為何世界會變成這樣?佛法又能如何幫助我們面對這些問題?

張毅回應道﹕「雖說現今社會越來越富裕,但同時也出現了形形色色的疾病,像癌症、免疫系統疾病、抑鬱症等,有些疾病甚至聞所未聞,連醫生也不懂醫治,而比較令人擔憂的是抑鬱症。」他續說﹕「現時有很多小孩子自殺,少數因為他們的心靈極度敏感以致承受不了壓力,但普遍的原因是他們感到不安與絕望。」

面對這種情況,他直言,學佛是一條出路。「很多人覺得台灣人比較友善,因為台灣有很多佛教團體,如佛光山、法鼓山、慈濟功德會、中台禪寺等等。我們常開玩笑說,台灣大概有一千萬人與佛法扯上關係。他們不一定對佛法有很深入的研究,但就是相信一句話﹕人在做,天在看。那就是對上天的一種敬畏心。」

他強調,佛法不單有助解決華人社會的問題,對於不同國家、不同種族的人來說,也是一服心靈良藥。「為甚麼達賴喇嘛、一行禪師那樣受人愛戴?因為我們都要為心中的問題尋求答案,而佛法剛好能為我們提供答案。它告訴我們:『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』,說白一點,就是一種對自心的基本訓練。」

弘揚佛法 利益眾生

正因佛法能利益眾生,兩位藝術家都希望通過琉璃創作,把佛經的道理變成實體東西,讓更多人接觸得到,並從中獲得啟悟。楊惠姍解釋說﹕「佛經所言的『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』都是一些空的概念,而我一直都想把這些概念以實物呈現出來,所以後來就創作了《無相無無相》系列,以琉璃裏的氣泡和造像詮釋佛經的義理。」她坦言琉璃是一種無常的材質,晶瑩剔透,像鑽石般漂亮,但摔在地上就會破碎,有如生命中的喜怒哀樂、生老病死,都是無常的,這跟佛教的觀念完全不謀而合。「其實真的很感恩有琉璃這種材質,它給了我們很大的空間去呈現這些概念。」

一直醉心於佛教藝術的楊惠姍,2011年更以近乎不眠不休的工作方式,在三十八天內完成了一尊近六公尺高的千手千眼觀音像。 這尊觀音像目前供奉在台灣佛光山的佛陀紀念館普陀洛伽山觀音殿,曾經看過的人無不為之驚嘆,就連星雲法師也讚道:「楊惠姍是世界第一的佛像藝術師。」

回想當初接受這項看似不可能的任務,楊惠姍這樣說﹕「我覺得這是菩薩給我的使命。其實我真的沒想得太多,也不擔心會來不及,心裏連一絲罣礙都沒有,全都是綠燈,沒有亮起過紅燈。」然而,不擔心並不代表盲目相信,而是心中切切實實知道其可行性,正如她所說的「開心」,其實也是有方法的,當中包含了智慧與覺悟。「我的腦子裏是有方法的,只是夥伴們未必很理解,那麼我就得努力地解釋給他們聽,同時跟他們說,不到最後一秒鐘也不要放棄,要盡力找尋最好的方案。」

楊惠姍一直醉心於佛教藝術,2011年更以近乎不眠不休的工作方式,為台灣佛光山製作了一尊近六公尺高的千手千眼觀音像。(圖:Liuligongfang)
楊惠姍一直醉心於佛教藝術,2011年更以近乎不眠不休的工作方式,為台灣佛光山製作了一尊近六公尺高的千手千眼觀音像。(圖:Liuligongfang)

為了製作這尊觀音像,琉璃工房總共動員了八十多人,分三班輪流趕工,期間還要考量很多問題。比方說,資源從哪裏來?體力能否應付?「我們也常常提醒自己:可以盡全力去做,可是成不成,還得看老天。」張毅補充說。

事實上,努力不一定有成果,很多人很努力去實踐目標,結果都是徒勞無功。因此,兩位藝術家從不會把任何成就看成自己的功勞,反而會低頭感恩,感謝各種因緣成就。「你可以全力以赴,但最終還是要抱著謙虛的態度和感恩的心去看所有事情。」張老師續說﹕「從現實角度看,做這件事還是會給她帶來很多煩惱,因為要動用的資源實在很大,但我也不得不支持她。」

張毅與楊惠姍不單是合作無間的夥伴,更是相濡以沫的佳侶。數十年來夫婦倆一直相守相依,不離不棄,全憑一句說話﹕「退一步海闊天空」。
張毅與楊惠姍不單是合作無間的夥伴,更是相濡以沫的佳侶。數十年來夫婦倆一直相守相依,不離不棄,全憑一句說話﹕「退一步海闊天空」。

稍退一步 海闊天空

一句「不得不支持」,相信就是推動彼此向前、維繫夫妻感情的最大動力。三十多年來, 張毅與楊惠姍不單是合作無間的夥伴,更是相濡以沫的佳侶。能夠做到「相守相依,不離不棄」,憑藉的又是甚麼?

「退一步海闊天空。」楊惠姍完全不用思索,就說出了這七個字。儘管她與張毅的性格可謂南轅北轍,生活習慣也大不相同,但她從來不會跟對方計較,從不把小事無限放大。「我是處女座,甚麼都要很規範,很整齊,給人家看最好的一面﹔他是射手座,喜歡隨意而行,說白一點,就是亂七八糟,牙膏、包包、所有東西都喜歡隨處亂放。那麼,這兩個人又怎能生活在一起呢?」

楊惠姍接著道﹕「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,生活中有那麼多鎖事,如果我要生氣,那實在太痛苦了,換一個心情就會海闊天空。」夫妻相處之道,確是一門高深學問。在現實生活中,兩夫婦因牙膏牙刷問題而鬧離婚的,亦大有人在。說到底,一切皆源於心,只要把心守得安穩,煉得圓融,萬事萬物都會變得不一樣。

編按:2018年9月28日,張毅老師和楊惠姍老師在香港大學王賡武堂公開講座《守心、煉心、發廣大心》上分享。翌日(29日)接受佛門網專訪。